茧回到房间,临着窗台。
正值多事之秋,月亮也格外的圆。而她却独自一人,不免伤怀片刻。
这是三十年里平常的一日,原本理应如此。
一颗流星似的东西,拖着细小的尾焰没入窗外的山林,片刻后,破空声与爆炸声,轰然响起。
茧很快带人马来到坠落处,沿途还确定了这不是魔素所导致的。靠近中心点,茧探身看去,是一个躺在地上的人。
“封锁消息,前队数人与我一同查看。”
带着一丝侥幸,茧决定先封锁消息。
是……她?
地上之人衣物破败,血肉狼藉,但那刻在记忆中的面容,茧永远记得。
是她…
是她啊。
如初见时的适逢其会,似离别般的猝不及防。
茧坐在床边,看着床上尚且晕厥的人,百感交集。
当年的一人一剑,便惊艳了她的整个青春。如今,某人年华不再,有人初面不改,万分之一便打乱了她余下半生。
已过一日,茧穷尽了商会最好的药物,仍不见醒来。只是褪去了外伤,清晰了回忆中的脸庞。
不知她遇到了什么事,怎会落到如此地步?虽然重逢令人欢喜,但茧还是更担心对方的境遇。
“不过说起来,我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呢,却让我苦找了三十年…”
茧似是抱怨着,回身取出珍藏的簪子,坐在了梳妆台前。
此物已数年未曾戴过,因为每年拿起焕然如新的发簪,茧总会想起已然白发的自己。但认主三十年,这银簪早已成她的本命仙器,难以割舍。
她还会记得我么?
救下一个小女孩或许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吧?
难不成,又要以一个陌生人的身份与他相识?
自己的确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…不,不会的,至少他会认得这簪子…但是,自己配得上她么?
这是茧逃避已久的问题,仙家真的会看得上一介凡人吗?
茧对于记忆中的那个人的情感,早就超过了正常的好感与怀念,而是……
不过,她从来没有提到过这份感情。甚至和言也没有透露过真相,只说到自己倾慕于对方,言也默认了对方是男性。
同性之间……谁知道呢?
茧是一见钟情之后,才在后来的生活中感受到世俗对于同性之恋的恶意。
但她不愿放弃,几十年都过来了,又岂会被世俗之言所困?
没准他只是把我当孩子辈的看待呢?或者说……她能接受我这份情感么?会给她带来困扰的吧?还是……
茧的手凝滞在半空,而她并未发党,沉没在自己的胡思乱想当中。
一个人悄然来到茧身后。两人同在镜中,却各怀心事。
茧突然感到手被人握住,回头望去,又放下心来。
她等的人醒了,拂过长发,手把手为茧戴上发簪。
重逢恍若初遇。
目匆匆来到雷狱旁,此刻的他已是强弩之末,遍体等伤。
身后还有数十名追兵,气息与周围格格不入,散发着漫天阴气,仿佛下一瞬就要将目吞噬殆尽。
三十年期限将至,可还未等花与岸两师兄妹从雷狱出来,重生堂那边却突然发难,借十年前下凡邪修一事袭击了花所在的御尘宗。
而且事发突然,邪派重生堂堂主【新】又亲自临场,其它八宗还未得到消息,整个御尘家就快被打残了。
这就是以一堂之力硬撼九宗的重生堂么?
目心中暗叹,伸手褪去花和岸与雷狱的记录,也意味着断开了联系。
这样重生堂的人就发现不了其中的二人,这二人也需要凭自己的本事出来才行。
但现在雷狱里比外界安全,目也相信凭二人的能力一定能够自己出来。
“别让他逃进那个地方!他就是当年捉走【悯】师兄的人!”
悯便是当初镇压魔眼的邪修,目和师兄弟将其拿下后便按规矩交割狱庭宗,从此不再过问。哪知道十年过去,当年的旧账还是被翻开了。
算下来,这倒是自己第三次不合规矩。也好,事不过三。
目转身逃离,将追兵引向别处。
雷狱处,一道缺口凭空打开。岸从中钻了出来,随后是花。
“联系被断,不知所生何事。”岸沉吟道。
三十年,就像从两人的生命中路过那般,似无半点痕迹残留。
花扭了扭被电得酥麻的脖子,一阵“啪啪”声不绝于耳。
“师尊也未与我等联系…先打探一下消息吧。”
于是二人藏身暗处,向外移动着。
这事让两人感到非比寻常,也就异常谨慎。
看见重生堂的人把守着宗门各处要隘,一阵心惊,最坏的设想油然而生。
就在二人面面相觑时,一只手搭在了岸的肩上,岸下意识地推开花,转而尝试拍开那只手,却未能感动分毫。
“寻二位已久,容自我介绍,重生堂堂主,新。”
手掌主人的身形渐渐将现,是一位身着灰袍的白发女子,面容不失冷峻,更无半分邪气。
“逃!”
碾压级的实力差距,容不得岸多想,一脚踩碎一片天云限制,让花坠入其中,随及又完好如初。
破坏天云限制,私自下凡,在平时这可是能被逐出师门的罪过,可现在已经没那么要顾虑的了。
“虽然还没能锁定灵魂,但最多不出五日。我会尽量抓活的。她的罪过无可避免。可在此之前,更重要的是你。”
说访间,新身后映射出两个幻影,随及沉入她本体的影子里,就这么穿过了天云限制,去往了人间。
“我就这么不及防地坠入了人间,后来的事就不知道了,幸好遇到了你——你都已经长大了。”花淡淡笑着,似在感慨。
“都已经是奔四十好几的人了。”
茧苦涩道。
“不,你依旧年轻,永远都是十几岁。”
“你是在把我当孩子看么?”
“不…我是说,你这些年经历的也不少吧?”
茧不明所以,点了点头:“算是吧。”
“我嘛,就不一样了。别看我们活的久,但其实大部分时间都是枯燥与重复,修炼的时候,十几年甚至数十年时间弹指而过也是常有的事,留下深刻印象的反而很少。”
“而留下印象的,大多数都是人间的事,例如千嶂之国的革命,其中领导人宛的故事,甚至是宛爷爷奶奶的爱情故事,我还推波助澜过呢。”
“当时假装随便扇了一阵风,将写有她爷爷心意的纸条吹到了她奶奶手上。说来还真是缘分,几十年后又见证了他们两人的孙女推翻了玉珀,建立了千嶂。”
“可说来是挺长的,其实中间不过是零零碎碎地瞥了一眼凡尘罢了,实际经历加起来,也不过十年载春秋。但偏偏是这些时间,让我真切体会到作为人的生活。”
“其实你也不必紧张、拘谨。九宗的人在凡人面前总喜欢将自己捧得很高,但…也没什么本质区别。大部分的修士,不过是空话了几百年罢了。”
最后几句,多少带了点个人恩怨。此时的他不用再去在乎那些条条框框,说话也变得大胆了起来。
“所以,你知道十年前的那次魔灾么?”
“…抱歉,这几十年,我被外派任务了…”
茧明白,以对方的性子,绝不可能不关注人间这么大的事。所以,肯定是因为什么断绝了人间的消息。
仙家之人不得干预凡尘。
茧想起了十年前关于邪修悯的事,猜到了对方肯定因为自己的事受了罚。
茧有些失望,因为没能让对方看到自己的成长,还让对方因为自己而受罚。
“十年前,五大国境内均出现了一个魔眼,向外喷涌魔素与魔物。万幸,最后堵上了所有魔眼。”
“什么原因呢?”
茧轻叹道:“无妄之灾,不知道什么原因。”
“相比于这些,能联系上岸吗?”
花摇头:“没有音信,两者的差距…为什么他这种级别的人物会找上我们?”
“所谓邪修,就是指重生堂的人么?”
“是的。”
“那岂不是重生堂单独硬撼九宗?实力这么恐怖?”
“说起来是九宗,其实是一体的,完全可以当作一个字门,只是说着唬人罢了。分为外四宗,内四宗,以及主宗。”
“其中外四宗负责宗门管理,比如我所在的御尘宗主管风尘之事,狱庭宗主管法规,玉赐宗主管任务,予缘宗则可以理解为外门。”
“而内四宗主要钻研不同的修炼之道,例如浴淬宗研究锻造,驭灵宗研究灵兽,遇寿宗研究药道,育善宗研究体修。至于与仙宗便是主宗了,里面的大多都很有地位,并且是从其它宗来兼任的。”
“他们老是说重生堂的人会邪法,实力异常强悍。但我感觉只是我们本身实力不济罢了。”
茧也算是听过味儿来了:“所以这不就相当于一个商会的不同部门。嘛,非要分成九个?”
“只是为了名义上的宗内独立罢了。但最后内外八家无一不受主宗钳制,互相之间又像小国家一样,交流起来困难重重。”
花深深叹了口气。自从几十年前见过宛建立起来的政治体系后,他对九宗的模式就一直挺失望的。
“唉…说了这么多没必要的。肯定会有追兵要来的,我要写早离开才是。抱歉,行去匆忙,没能…”
花抬着时却不禁愣住,连剩下半句话都没能说完。
两行清泪顺着茧的眼角下。
“怎么了?”
茧仍旧注视着花,并未发觉自己的异样。
“嗯,我明白的,只是要注意安全才是。我把这块令牌给你,有什么需要可以尽情找商会…”
茧掏出一块随身的令牌正欲递出,眼角的泪花却被人拭去。令牌砰然坠地,其上刻着古朴的“蝶”字。
花不知从何处变出那朵小花,那朵她护在纳戒中三十年的小花。戴在了佳人的头上,一如当初。
她很看重这朵花,就像她想念茧一般。
自从最后一次干预凡尘后,花的心中就多了一个挥之不去的身影。
就像是对自己的孩子那样,她很在意这个小女孩的成长。
谁能想到呢?三十年前栽下的枝丫,如今已经能反过来给自己蔽下一片阴凉。花很欣慰,因此愈发希望保护对方。
茧抬眼相对,对方的身影透过水雾显得格外虚幻朦胧。
此去一别,不知何日再见。
明明她为此等待了三十年,可到头来,一句情愫都不敢倾诉,几旬情愁也只留自己回味。
她没有理由留下花,也没有能力插足花的世界。只能寄希望于自己不会成为对方的累赘,抚摸发间的小花,聊解情愁。
相思尚且望断千日,何必忧伤一天的再会呢?朝朝暮暮终是难比相思久持,何苦呢?
花也不想这样,但为了防止被重生堂的人搜查到,她只能不断地流亡各地,至少不能让灾难在无关之人处爆发。
她已经做好了党悟,九宗多半已经沦陷,以自己的能力,等到重生堂腾出手后, 被抓到也是迟早的事。但在此之前,她还想留恋一会儿人间。
她也不知道重生堂的底线在哪,可如果用凡人来要挟他,没准她真的会就范。
干预凡尘是花的一道心结,她其实很怕,很怕自己的行为会导致不好的后果,害怕自己担不起这份责任。
所以茧,一直也是她的一个心结。
“千万年太久,只争朝夕。我……”
茧抓住花的手,紧紧握着,微微颤抖。
她不是没尝试过踏上仙途,但寻到最后也是无果而终。
一是她自小从未接触修仙,二是她寻仙时已位高权重,入世太深,难以割舍,自是难得到仙家回应。
到头来,不过是寻仙之人滞留凡间,恋俗之人无奈在天,可笑可惜一场。
“你舍得你现在的一切么?”
“我有更想追求的东西!”
“你要明白同行的代价,哪怕是仙寿也将因此缩短成寒蝉之节,我亦是如此。”
花自然能猜到对方想与自己同行的意思。但她既没觉得岸师兄能从新的手中活下来,也没觉得自己能在重生堂的追杀下逃生。
不过岸师兄算是又给了她一次道别的机会。
“我明白,但我更希望与你相伴…哪怕行至黄泉,用你给我的这条命,与你同行……”
茧愿意为己所爱,奋及终生。
这样一来,两人的生命都宛如进入了倒计时,茧才觉得自己终于与花站在了同一水平上,才能触碰到对方。
“…我叫花,让我猜猜,你就是我的‘蝶’么?”
花笑了。原本注定孤独的路,有人愿与同行是一件令人振奋的事,而且…
花有种说不清的感觉。
“不,我是尚未成蝶的茧。”
两者在茫茫人海中,用了三十年,第一次找到对方的名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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